第21章 直呼其名-《剑来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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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地间,有剥啄声。
又好似丝帛撕裂声响,也仿佛是青瓷器物开片的细微动静。
宋云间竭尽目力,远眺那道“大门”,率先走出的,是一位身穿青色长裙的高挑女子,容颜模糊,婀娜身躯周遭流光溢彩,层层光晕如水纹漾开。
哪怕未见容貌,她依旧美得就像一幅世间最具风韵的壁画神女,历经千年万年,依旧风神绰约。
随后漂浮出一座好像是用无数颗雪花钱铸炼而成的雪白高台,有个古怪存在,披头散发,遮掩了整颗头颅,跪在地上,摊开两条干瘦的胳膊,颤颤巍巍,脚边都是倒塌的神台,遍地散乱的远古祭祀礼器。
一副白骨,披着紫袍,盘腿坐在一艘独木舟上边,他只是环顾四周,抖了抖法袍袖子,探出一只内里流淌着无数金线的莹莹白骨手掌,快速掐指而算,“果然是天地通,衔接断头路,竟然真有人做成了,厉害,委实厉害。”
这紫袍白骨道人每说出一个字,都如天雷滚动。
一个眉毛极长的魁梧男子,手持一杆大戟,他状若疯癫,神色凄凉,眼神却突然炙热起来,只是盯着地面上院落中的那一袭青衫,喃喃自语道:“见着你了,终于见着你了。害得我好苦,好苦的。值得,值得的。朝闻道夕可死矣,可死矣。”
他与那青衫男子直直对视片刻,他几次欲言又止,终于还是没有说什么,并未胆敢泄露天机,他只是张开手臂,将那杆大戟往大海狠狠丢掷而去,长戟裹挟着巨大的冲劲,劈波斩浪,倾斜钉入大海底部。而他随后踉跄坐地,竟是就此坐化一般,化作一阵劫灰,飘散风雨中。
白骨道人摇摇头,痴顽。
约莫八千年后又是一遭循环,何苦来哉。只求故人重逢吗?为何不肯以新面目见旧人?
最后是一位广袖博带的玉冠妇人,无眉,她习惯性翘起手背,幽幽叹息一声,大道流逝如此之快,竟然比预期最坏的结果还要坏上几分,也无所谓了,能够脱困,重见天日,已是不幸中的万幸,再低头俯瞰那座城池,她不由得好奇起来,后世人间已经如此繁华了吗?
即便跌境了,她只是道心微动,便将整座城池的所有言语、心声一一收入耳中,道心再动,便已经大概了解了“现况”,浩然九洲,宝瓶洲,大骊朝廷,国师陈平安……
她用无比娴熟的大骊官话,娇媚问道:“你们这边,还是那仗剑书生与小夫子一起管事么?”
她泫然欲泣,“陈平安,如今当真已无青丘了吗?”
她蓦然现出真身,厉色道:“姓陈的,回答我?!”
徐獬大开眼界,只是旁观,就感受到了她的厉害之处,这“妇人”变脸也太快了点,而且太狐媚了。便是徐獬这种对男女事极为寡淡的纯粹剑修,只是看了她几眼,便有些道心失守的迹象。绝不是她刻意为之,简直就是一种本命神通。徐獬也算读书不少的,以前瞧见“祸国殃民”“红颜祸水”之类的说法,只是觉得荒谬,今天信了,亲眼所见,不得不信。
徐獬无法想象陈平安当下处境如何。
先前为了防止郑居中与大师兄“兑子”,陆沉曾经走过一趟光阴长河,去寻找那位阍者。
对方的神职之一,就是负责看守一条光阴长河的“后死者”和“犯上者”。
陆沉确实见到了这位存在,之后也见到了郑居中,当然还有那位来自“未来三千年”的剑修黄镇。也在星辰也只是小如砂砾、层层累积的广袤“镜面”之上,见着了许多新旧两部黄历上边的古怪存在,被长久拘禁。
在夜航船那边,郑居中提起过此事。
大概是一场天地通,无形中打破了某些禁忌,让这些存在,恢复了一定程度的自由身。
徐獬只见一头庞然白狐竟是将整座大骊京城环住,一条条硕大的狐尾轻轻晃动。
它头颅低垂,盯着国师府那边。
陈平安将旱烟杆递给宋云间,“帮忙拿一下。”
人间万年书,一部流水账。
一部流水账,人间万年书。
陈平安问道:“那树桃花,数量是增了还是减了?”
宋云间揪心不已,苦笑道:“国师你说呢?”
两手空空,光脚站在廊道的陈平安,学至圣先师骂了一句。
徐獬身边,一阵清风拂动,转头望去,是一位丰神玉朗的青年男子。
大为惊讶,徐獬笑问道:“曹慈,你怎么也会三山符?”
曹慈朝京城那边,抬了抬下巴,微笑道:“这家伙教的,他说再晚些切磋,怕我跟功德林那场问拳是一样的下场,我就学了三山符,赶过来与他好好道个谢。”
徐獬眼神古怪,听说过那场曹陈问拳的青白之争,最有意思的反而不是过程如何,而是好像输了的没输,赢了的没赢。
更让徐獬觉得匪夷所思的,还是今天的曹慈,竟然如此有……胜负心!
话语里,眼神内,气势中,曹慈都直白无误表露出自己的态度了,跟这种没武德的家伙问拳,真不能太讲武德。
徐獬笑问道:“依旧稳赢?”
曹慈想了想,摇头道:“不好说。”
相较于那头体型大如山岳的青狐,一粒小如芥子的身形,缓缓升空,他轻轻卷起袖子。
他看着那颗头颅,笑眯眯问道:“喊我什么?”
那紫袍白骨道人从独木桥站起身,亦是极快掌握了宝瓶洲雅言,嗤笑道:“分明已是强弩之末,跌落山脚的废物一个,也有脸在此装神弄鬼,任你武夫体魄再坚韧,强得过姜赦那莽夫?姓陈的,本座就先来会一会你!”
陈平安也不理睬这位道号道力都无所谓、形若晾衣架的白骨道人,只是同样直呼其名,说出那青丘旧主的真名。
大狐的头颅就像被瞬间强行按下,不多不少,堪堪触及大骊京城的外城墙头。
它艰难抬起头颅,“陈……”
头颅再次低垂,如磕头。
它挣扎不已,十数条狐尾疯狂飘动。
却只能再次磕头。
那白骨道人咦了一声,这厮知晓那狐媚子的真名,不值得大惊小怪,但是既无神通术法傍身,也无言出法随的通天能耐,怎么能够让她一而再再而三低头?即使跌了境,她好歹还是个飞升境……一架早已被淬炼得坚韧无比的白骨身躯,就那么毫无征兆地在空中砰然碎裂。
不知是何神通,也无调用丝毫灵气,紫袍道人在远处恢复全貌,只是没有继续言语。
徐獬以心声问道:“看不看得出大道根脚?”
曹慈笑道:“徐君,我是纯粹武夫。”
徐獬换了个问题,“寻常飞升,能挨几拳?”
曹慈说道:“最好是一拳都别挨。”
徐獬又问:“那你呢?”
曹慈说道:“打过再说。”
雪白高台之上的那位存在,伸手拨开遮掩面孔的发丝,露出一张涂满色彩的面孔,如后世傩戏妆容,以晦涩难明的古语反复呢喃,不是,不是。
而那位始终面容模糊的青裙女子,她没来由想起远古岁月里的人间道路上,求道者学道者传道者一线蜿蜒如龙,却有个远远站着的不知名剑修,她曾短暂离开队伍,与之言语几句,几乎从不与人开口说话的剑修,临别之际,说如果将来有机会的话,替他去看一眼他的小师弟,顺便捎句话给他。
“治学不可懈怠,练剑不必执拗,脾气不要太好。”
她只见那个青衫男子抖了抖手腕,开始卷起第二只袖子。
也不像个好脾气的人啊。